宁雨散文一朵灰色的云

一朵灰色的云

宁雨

1

姥姥为我讲羲和给太阳洗澡这则故事的时候,她也正在给我洗澡。姥姥给我洗澡,是在夜的大幕之下。那时候,夜幕是深蓝色的缎子做的,爽滑、洁净、柔软,缝缀着无数颗大大小小十字形的星星,那些星星的光芒高贵而明亮。姥姥说,女孩子不能在白天洗澡,白天洗澡被太阳看到是羞耻的事情。夜间则不怕,因为星星也是女孩子。地上每一个女子,都对应着天上一颗星星。

通常,姥姥说话的语调都是柔和的,语速是缓慢的,就像初夏经过村庄的风。可是那天她讲到星星,村庄的风倏忽变大了,老榆树上的麦知了都慌张起来,叫唤得有些不知所措。到后夜,我发起高烧。

我梦见自己变成一颗星星,一直一直往天上飞,一片灰白色的云彩跑过来蒙住了我的眼睛。姥姥不见了,老榆树不见了,村庄不见了,大地也不见了。

我几乎不迷信什么,除了梦。

据说,人进入睡眠状态,就会与梦纠缠在一起。在梦里,你的生命开启另外一个存在界面。大多数的梦,人是记不住的,能记住的,只是浅睡眠状态下很小的一部分。关于梦,弗洛伊德出版过风靡全世界的《梦的解析》。曾经有一段时间,我的同学们开口闭口都是弗洛伊德,似乎不提这个名字,就无法与世界沟通。我的解梦、破梦方法,却全然跟弗氏理论不沾边。从小到大,我沿袭着一个冀中平原上双楼郭庄的体系,更确切的说是我姥姥的体系。比如说,你梦到了死去的人,哪怕是你的亲人、朋友,跟他(她)说了话,吃了饭,或者一起在田里干了活儿,醒来第一件事,赶紧着朝墙上、地上、手上狠狠吐几口唾沫,“呸呸呸”,越果断越坚决越响亮越好。否则,死人的灵魂会一直跟着你到现世来,给你霉气晦气病气。再比如,你梦到了一件坏事,恐怖的事、伤心的事、倒霉的事等等。不要紧,赶在太阳升起之前,把你的梦境说与三个人,梦就会反过来昭示好事。这个体系,从逻辑上说常常是相互矛盾的,从情感上则冷漠、残忍,滑稽而无厘头。但你做了一个梦,尤其是噩梦,弗洛伊德是不会给出破解的办法的。没有破解的办法,总归会搅得人六神不宁。所以,姥姥那个相互矛盾、漏洞百出的体系,比《梦的解析》奏效。

当我梦到自己变成一颗星星飞到天空的那天,姥姥一定使出浑身解数来为我破梦。因为我高烧到了四十度。四十度是可以要人命的体温了,或者把一个伶俐的孩子变痴苶呆傻,那可就真的要变成一颗星星飞到天上去了。我是她老人家跟星星的总管月母千岁千难万难讨来的一颗小星星,小星星成为她的小外孙女,在她的怀抱里宠溺惯了,她离不开小女孩,小女孩也离不开她。倘若怀里的小孩要重新变成一颗星星回到天上,姥姥怎么能舍得。谁也不能舍得。

2

这个梦,在之后的日子里还是应验了。

梦里那片长着长腿的的灰白色云朵,它尾随着我归来,隐藏到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,伺机攻占了姥姥的眼睛。

姥姥一遍一遍清洗脸盆,换上瓮里的清水,洗脸,洗眼睛。她一改吝惜水的习惯,瓮里还存有多半瓮水,就催着我母亲淘瓮。她说,是瓮里的水浑浊了,才使她的眼睛总也洗不清亮。

后来,她迷恋上了艾蒿。夏天,她用带露珠的艾叶贴脑门、太阳穴和上下眼皮。她贴上艾叶面膜的样子,有点像课本上原始部落里爱美的女子。入秋,她一茬一茬收割的艾蒿,在小草棚里晾透了。她用一把小巧的剪刀,一剪一剪地剪成寸段,收到一条手工织的布袋里。漫长的冬天和春天,她都要做一种艾蒸。她从瓮里舀两瓢水,盛到一个搪瓷脸盆里,抓进去几把干艾,端到煤火炉子上去烧。水到半开,盖脸盆的秫秸盖子上热气一缕一缕往外滋,老艾的苦香跟着热气跑,姥姥便把盖子去掉,扯个小板凳坐到炉子傍边,伸着一张脸开始艾蒸。她好像很享受艾蒸的过程,眯眼,身子往前倾着,双手支在腿上,维持这个姿态的稳当和恒定。每次,艾蒸的时间都得有一个多小时。按常理,一个多小时维持同一个姿态,对于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,并不是多么轻松的事情。但姥姥的世界里,本身就没有多少常理。

北京医生诊断,姥姥得的是白内障合并青光眼,不可逆,她的视界只能一天比一天不清晰,直至完完全全的失明。对此诊断,我们一家人似乎都是一下子就接受了,那么平静地接受了,包括姥姥本人。北京医生就是中国最好的医生。既然中国最好的医生说没治了,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。姥姥命中注定老来是一个“睁眼瞎”,本来这个名词是代指文盲的,在姥姥生命的最后二十年,她的眼睛却真的一天比一天不行了。

姥姥依然在院子里溜达来溜达去,依然在夏天用带露珠的艾叶贴脑门、太阳穴和上下眼皮,冬天里守着微弱的炉火享用艾蒸。更多的时候,她端坐在炕头上,一言不发,眼睛是睁着的,眼角和唇边含着和善的笑意。看不到她的眼神,她的眼睛里罩着灰白色的云翳。

在另一个梦里,我再次变成了一颗星星,飞到了天上。我乘着一朵灰白色的云,越飞越远,越飞越快,冲出太阳系,进入混沌的星际高速公路。当我吓醒的时候,我正独自躺在一家宾馆的床上,浑身是凉凉的汗水。我已经在报社工作,多少见过些世面,不自觉就放弃了姥姥的那套解梦体系。高中、大学的同学星散,偶尔碰面,也没人再谈弗洛伊德。原来关系比较近的,会问问过得怎么样,孩子多大了,单位分到房子没有。关系一般的,则不过敷衍几句更漂亮了、更帅了,恭喜发财之类。这个梦,却猛然间让我记起儿时的梦,呼啸着远离的树木、村庄,长着长腿的云朵。

在石家庄工作之后,我常常几个月甚至是一年才回一次双楼郭庄。姥姥眼睛里的云翳越来越重,越来越浊。她的视力已经转移到双手和双耳。有时候,我刚刚走进大门口,她已经忙不迭地挑起门帘从房里出来。有时候,她并不出来迎我,她跟家里人要梳子,她自己梳头发。我进屋了,她还在梳头发,花白的头发,一根一根,安顺地理到后脑勺,挽起一个纂儿,一丝不乱。她冲我咧嘴儿笑,她已经缺了很多颗牙齿,那裸露着牙床儿的笑靥,像个孩子。

3

我怀孕了。家里每个人都盼着生个男孩儿,姥姥却没有态度。她一辈子只生了母亲一个,母亲稀拉拉地生了三个,二女一男。姥姥还是嫌家里人口单薄,她过怕了人少的日子。

姥姥送给我一块蓝缎面的布料。这块布料我认识,就藏在她的秫蔑箱子里。秫蔑箱子,是用高粱秆最外一层蔑皮编的,村里很多老式妇人喜欢用这样的箱子。箱子一般是圆柱形的,分为箱体和箱盖,里边有衬,外边糊上一层花纸,缠枝莲或喜鹊登梅。姥姥的箱子,花纸上画着牡丹和喜鹊,箱体和箱盖上的图案合在一起,严丝合缝,是完整的一体。她的箱子先前放在两只木头箱子的顶上,后来放在家里新打的立柜顶上。我们姐弟仨不停蹿个儿,她的箱子也放得越来越高。其实,房子里任何一个高度,对我们仨都不再是什么问题。倒是姥姥,一双裹过的小脚,眼睛又不好,登高爬低不方便。我们是姥姥心中的仁义孩子,就算调皮到把天地翻转,也没有起过心去动姥姥的箱子。

那只秫蔑箱子,姥姥一年也不过打开两三次。里边有攒给我们的压岁钱,有姥爷的烈士证,还有一个小小的包裹,蓝缎子布料就在包裹里。她曾给我看过这块布料,缎面上织着云纹和缠枝牡丹,手摸上去那么软那么细。那天,姥姥很高兴,因为弟弟出生了,她要从这块布料上裁下一块,给弟弟做个兜肚。她轻声跟我讲,这块布料来自她娘的娘家,是她姥爷过世时从铺盖上扯下来的布头,叫“富”。“富”做了衣服给孩子穿,成人;藏在家里,能给主人带来好运。姥姥她姥爷家是财主,老太爷走了,家人干脆买来好几匹缎面,闺女儿子每人分了好大一块“富”。姥姥收藏的“富”,给我娘做过一个小坎肩儿,也给我做过一个小坎肩,妹妹是一个兜肚,弟弟也是一个兜肚。还剩下一块儿,也只够一个兜肚了,姥姥说留给我的孩子。

姥姥说到做到。我怀孕了,她把最后一块蓝缎面的“富”给了我。她已经不能登高爬低,她的眼睛不行了,是我代替她把箱子拿下来,放到炕上。姥姥用双手代替眼睛找到那块宝贝,递到我的怀里。她把脑袋移到我身边,耳朵贴着我的肚子,她想听到孩子的声音。

4

我的孩子没了。这个消息,谁也不敢告诉姥姥。可她硬是知道的。

之后的每次回家,姥姥都穿戴整齐迎在门口。她的头发全白了,整齐地梳到脑后,小纂儿剪掉了。头发越来越稀疏了,挽不起纂,就剪了齐耳朵的短发。她说自己还没有完全看不见,熟悉的路她找得到,熟悉的人她能辨出模样。

院子里养了玉簪花和懒月季。姥姥摸索着浇花,摸索着看花。每年花要开的时候,她就让弟弟给我写信,催我回家看花。我也是爱花的人,明白姥姥的心意。这花是专门为我养的,它们一茬一茬开花,却不结子。这是靠扦插和分根来繁衍、续命的花,耐活。我害怕姥姥陪我看玉簪、看月季的样子。她青年守寡,她苦了一辈子,老来又瞎了二十年。她本该四世同堂,安享天伦,我却毁了她一生中最后的梦想。

坐在院子里,我把姥姥环在怀里,让她再给我讲个故事。姥姥说,她老了,讲不动故事了,该我给她讲故事。讲什么故事呢,我空读了那么多的书,脑子里竟是乱纷纷的。慢慢的,有了一些故事,想想,却都是姥姥以前讲过的。

姥姥大字不识,她给自己叫“睁眼瞎”。她讲的故事,在我成年之后,多数在古书中获得本源,包括这则羲和为太阳洗澡的故事。以至于她百年之后,当记忆越来越模糊、零碎而不可靠,我甚至开始怀疑,姥姥不认识字,到底是她亲口相告,还是我基于她那个年代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的一厢情愿的胡乱推断,或者,姥姥彻头彻尾隐瞒了她识文断字的真相,而甘心以一个病歪歪的文盲农妇的面貌终了一生。(原载于《黄河文学》年2-3期合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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